孔雀
*刀劍亂舞二次創作
*源氏兄弟中心,自創角色有。
漆成黑色的木造長廊邊是一座空寂的庭園,地上鋪滿淺黃棕色細砂,幾片飛石越過庭院連接了另一邊的屋舍。木柱上的紋路吸飽了黑色的漆,凹陷的紋路內沒有丁點塵埃。幾隻孔雀在砂地上踱步,似乎並不想振翅飛走。這裡靜得令人耳鳴,耳裡的嗡嗡聲是唯一的聲音。
身旁坐著一個女人,猶如雕像般靜止不動,除此之外再無他人。兩人之間尚有間隔,不至於太過靠近彼此,然而其間並沒有屏風或簾幕。印象中弟弟有來過這走廊上,但總是待不久,現在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弟弟還是這麼有精神啊,這樣毛毛躁躁的,可真不像個大人。
坐在這裡大概有一個下午了,誰也沒有離開,也沒有別人出現。時間靜止了吧,身體也靜止了,這樣的時光挺好的,令人懷念。
孔雀色彩斑斕的長尾在砂地上拖行,這才聽到一點細微的沙沙聲。在這裡的除了那幾隻孔雀之外,全都只是擺設--包括自己,包括那個女人--全都是不動的擺飾。
不知何時睡下了,眼前一片昏黑,因此恍然大悟自己睡著了。睡著那一刻沒能察覺自己睡去。想捕捉落入夢鄉那瞬間的感受,即使再怎麼小心,卻總是沒能成功,只能在夢裡決定下次一定要感覺從醒到睡的過程。
早上醒來時,外頭傳來雨聲。淅瀝淅瀝的聲響,光用聽的就覺得一陣清涼,是因為帶了濕氣的風從隙縫中吹來了嗎?好想再睡一下。起身時有種在夢中控制身體的虛無感,彷彿自己做的任何動作都無法對現實世界發生影響。
「哥哥早安。」聽見弟弟的聲音,轉頭看向他。他端坐在床邊,已經梳洗完畢並換上做雜務的裝束了。弟弟很適合穿黑色的衣服,黑色把他襯得沉穩許多。
「要等你──啊,抱歉,哥,我跟小今約好要去田裡採點東西,沒辦法陪你了。非常抱歉!」弟弟的臉色變化很快,深深一鞠躬之後又多道了幾次歉,這才匆忙赴約。
有朋友呢。和朋友約好的事,能做到就盡量做到,這也不失是種良好的處世態度。
慢條斯理的起床更衣,收拾床鋪,對著鏡子確定一切完美。可以出門了。想去看看孔雀,那些漂亮的羽毛比華麗的錦緞更能吸引目光。羽毛隨著活物的動作而輕顫,被活物的油脂所潤澤,它作為生物一部分的生氣是優秀的織工也無法創造的美景。
離開居室後再走不遠,往主屋的方向有座長廊,一旁是空蕩的庭園。園中的石砌步道上印滿雨痕,雨水積在沒打磨平整的天然表面坑洞內,反射白色的光芒。雖然飄著雨,但天色並不陰暗,是令人感到平靜的雨天。
咦,不在呢。關起來了也說不定。因為下雨了,這天氣讓牠們待在外頭也不好。雖然沒看見,但想必是有籠子的吧。
對著空蕩的庭院發愣許久,再慢慢踱回居室,這天氣令人感覺無力,冰涼的木板或草蓆令人得要耗費能量去將它溫暖起來。膝上掛著披毯,拿了本書擱在矮桌上,卻無心多翻閱幾頁,目光總在相同的幾行上逡巡,重覆吟詠的和歌失去了形體與精神。
正當煩惱著是否要撇下書本去透透氣時,障子門唰的一聲被推開了。
「哥,你沒有出門嗎?」弟弟跨步進來,似乎清理過下田摘採作物時帶上的泥沙了,然而植物與土壤的氣味沒有洗掉,一股草腥味飄了進來,他肩上甚至還有簑衣的草屑。
「因為覺得你不會想自己一人去用餐,所以就帶了……早餐?午餐?總之是帶了點吃的過來。」弟弟拿出三層漆木盒,盒蓋上的松樹圖形單調而垂頭喪氣。
打開了盒子,每一層都裝飾得頗為精美,與外盒形成對比,更幸運的是,裡頭的料理不如外盒那般索然無味,有足以與色彩匹敵的味道。
「昨天也是和小今出門嗎?整天都沒看見你。」嚥下一片玉子燒後,詢問也跟著用餐的弟弟。
「昨天?昨天我和你一起為後輩指導劍術啊。」弟弟放下手中的麥茶,回答時神情狐疑,漂亮的暖色眼睛轉動著。
「嗯?那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三天前或四天前吧?」記得有展示劍術給屏息以待的後輩們看,但已經不記得他們的反應了,沒什麼特別值得留下印象的事。
「咦?呃……好。但是我昨天都和你待在一起。」弟弟蹙緊了眉再鬆開,雖然嘴巴上同意了,但他向來不擅長在表情上說謊,看他比平常低了點的眉頭和眼睛,就知道他沒有完全接受這邊的說詞。
「嗯嗯,是這樣嗎?」昨天待在自己身邊的,就只有那個雕像般的女人。弟弟好像有出現在走廊角落,似乎有看見他黑色的衣襬掃過無塵的地板,不過只對自己說了幾句話就又離開了,不知在忙些什麼。
匆匆忙忙的。但是,讓自己忙碌好像也不是壞事。交了朋友不是很好嗎?是一起面對挑戰,一起面對成敗的戰友啊。
今天弟弟一直都會待在這裡,沒有別的事要做嗎?也好,靜靜的享受兄弟待在一起的時間,各做各的事,不打擾對方,但又滿足於對方的陪伴。偶爾這樣也挺好,希望這不會是太奢侈的要求。
午後仍然下著雨,這天氣讓人很不想動。申時過了一半之後,使喚弟弟去打理各種生活需求,窩在房間裡繼續讀早上沒有讀的書,明明是本簡單短小的故事集,早上不知為何卻讀不下去。
什麼也不做之後,閑靜的度過一天,再度迎來了夜晚,一夜好眠。
起床梳洗時弟弟早就出門了,看來是被使喚怕了呢,或許該感到有點內疚。今天是個好天氣,被昨天的風雨打下的殘枝落葉已經全部掃淨了。喜歡這種乾淨的地方,一片蜘蛛網也別留下。
院子裡的孔雀們在那一方砂地上閒逛,棕色的雌孔雀於黃砂地上不甚醒目,牠在角落裡專心埋頭用喙翻找什麼。
那女人就坐在連接著室外的長廊邊,面上罩著薄絹,穿著黑底銀線的簡樸小袖,長髮鬆鬆的紮成一束。
她不往這裡看一眼,也不說話。雖然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不過似乎是不明白也無所謂的事,不必多加詢問。不想與她多攀談什麼。
唰。孔雀開了屏,鮮豔的藍綠色尾羽佔據了視覺的焦點。從這一刻起,就只有那奪目的展演霸道的排除一切。
那女人臉上的薄絹被風吹動,從旁瞧見了清秀的面孔。她紋風不動,仍然什麼話也沒有說。有想說的事就說,不說的話也沒關係,繼續沉默下去也好。不知對方姓名來歷,反正連弟弟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知道更多名字恐怕也只是負擔吧。
忘記自己後來去了哪,好像想走就走了。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弟弟今天不在,不知去了哪裡,因為很想睡所以就自己睡下了,這次仍然記不得從醒到睡那刻的感受。
「哥哥早安!」醒來而坐起身時,弟弟大聲問候。眼神一如往常的澄澈,儀態也都十分得體。
外頭是好天氣。在洗臉時瞧見窗外日光普照,初春的櫻花剛長出花苞,這時候的陽光即使在少雲的天氣裡照在身上,也不會感到炎熱,反而是十分宜人的。那是能夠察覺到有光線照在身上,但並不引以為忤的那種陽光。
想要出去走走。叫弟弟等自己一起出門,換上了外出裝束後,兩人一起走在途經庭院的長廊上。腳下的木板發出咿呀聲,低頭查看時看見木板邊緣翹起的木屑,避免讓襪子被勾住而稍微加大步伐繞過木屑。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植物的氣味,不是花香,而是葉片的氣味,並不臭但也不是特別好聞的味道。砂粒反射著陽光,淺金棕色閃爍的亮點看起來溫暖而奢侈。明明是這麼好的天氣,不把那些可憐的鳥兒放出來透透氣嗎?
「今天不把孔雀放出來嗎?」因為覺得有點心疼又疑惑,於是就問了出口。
「嗯?我們沒有養孔雀吧?」弟弟的眉頭皺緊了,不加思索說出否定的話。
明明也看到了,為什麼會忘記呢?弟弟的記憶力還不算差,居然遺忘了飼養在這院子裡的生物,是對身旁的事漠不關心吧,太過專注在自身而忽略身邊事物的話,將會錯失很多機運,不提醒他這點可不行。「昨天還在的。牠們不是就在這走來走去嗎?你也在的。」
「昨天也沒有啊……」
兄弟兩人持續著這樣各執一詞的對話,經過長廊,迎面走來一個黑衣女人,身後跟著看似隨從、身著洋服的男性。
是那個安靜的女人吧,她今天沒有戴臉紗,穿的也不是那件黑底銀線的小袖。
不對。曾經因為起風而瞥見那女人的臉,顯然和眼前這個人有所出入。
看著孔雀的那女人面孔清秀而怯懦,用小家碧玉這類的字或許可比擬一二吧;但眼前這位可不是嬌弱二字沾得上邊的存在,是一踏出來就渴望所有目光聚焦於她的那種麻煩人物。這兩個女人,不管是臉型、五官或氣質,沒有一點相似。
有哪裡不對。
有點吵鬧。若是側耳諦聽,可以分辨出車輪轉動的聲音、遠方人們說話的聲音、孩童嬉戲的聲音,以及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及鳥鳴。這裡不是只有自己、那女人以及偶爾到來的弟弟嗎?哪裡來的那麼多聲音?
異樣感如蟄伏野獸的呼吸般爬搔著心底,野獸的呼吸化成白霧。
「哥你睡迷糊了吧,這裡沒有養過動物。」正在五里霧中的時候,弟弟似乎很困擾所以說話了,這句話把意識拉回眼前真實的事物上。
這麼說的話,弟弟從來就沒有一起看過,所以就算不知道孔雀的事也不奇怪。
「肘丸你下次也來看看嘛,牠挺漂亮的。」於是乾脆這樣回答了。
「我是膝丸……」弟弟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了。
似乎又弄錯弟弟的名字了,他很苦惱啊。不過,就是這樣才有趣,會因為名字被記錯而困擾的模樣,非常可愛呢。看起來很精明的弟弟,也有糊塗的時候,這時候就更顯得可愛不是嗎?一個記錯名字,一個記錯身邊的事,這樣的兩人可說是在糊塗的領域裡各有千秋嗎?
像是放棄交涉似的,弟弟朝著那女人大喊:「主上!我們這裡沒有養過孔雀對吧?」
主上?啊,是的,她是現在的主人沒錯。想起來了,那面孔、那身形,她無疑就是司掌這座「本丸」的「審神者」。
「哎呀,不知道呢。在我們搬進來以前,住在這裡的人就算有養,也帶走了吧?」審神者揣測,思索了一下,繼續說:「不過現在確實沒有空間養那麼大的玩賞動物,想養寵物的話,小一點的貓狗是可以的。但是,膝丸,土蜘蛛是絕對不能帶進來的。」審神者微笑著叮嚀,目光在兄弟倆之間游移。
「我、我並不想養那種東西!」弟弟被審神者逗得尷尬,嫌惡的放大聲量,絲毫不介意在主人面前露出這一面。
「啊哈哈,所以沒有孔雀嗎?」
「哥你是真的想養嗎?」弟弟無奈的以手扶額。
「養了不是很好嗎?」
「主上都說不行了!」
審神者靜靜聽著這對話,與她的隨從交換眼色,抓住空檔,道:「如果有機會的話或許能來養呢。先不管那個了,膝丸,今劍和岩融說有事要找你幫忙呢,去幫幫他們吧?」
聽見這句話,弟弟應聲之後道了別,越過審神者身邊,快步離去了。對於過去戰友的請求,弟弟向來不會拒絕。他就是這麼熱心的傢伙,但難得才大方的接受一次誇讚。這也不是壞事。
直到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長廊轉角,審神者才開口:「在飼養動物之前,必須做很多功課呢。包括牠的習性、食物、壽命、喜惡……全都必須瞭解,如果不先弄清楚就貿然飼養的話,不管是被圈養的動物,還是抱著期待的飼主,都會因為這個交集而難過的。」
那是當然的。如果僅僅因為那動物獲得自己的喜好而任意飼養,就只不過是迷戀著表象罷了,明明毫無惡意卻因執著而殺生,不啻荒唐。
迷戀是世間最為荒唐的事,它毫無道理可循,卻給人藉口去創造許多似是而非的謬論。
「那麼,」審神者發聲,微微頷首,道:「我有點事要去找三日月,就先告辭了,髭切。」泰然自若的從讓出的走廊上朝別館深處去了,她那不茍言笑的隨從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低頭望向長廊,牆壁與腳板木框之間的夾角堆了一些灰塵,邊緣潔淨的圓角表示這裡經過打掃,但狹窄的角落難以清潔。沿著牆壁繼續抬頭向上望,在靠近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小面完整的蜘蛛網。
什麼時候弄髒的呢?蹲下身以手指輕觸堆積的灰塵,確確實實沾在指尖,細碎的纖維在指紋上張牙舞爪著。
⧫
睡醒時神智很清楚,休息的重點不在於時間長短,而在於是否徹底將疲勞除去。已經習慣空無一人的房間,弟弟不在是去忙他的事了,照各自的步調來吧。
盤算今天要做些什麼時,果然還是無法忘記那在庭園裡漫步的孔雀,所以還是去看看。
在前往庭院的路上,特別注意了牆角、接縫等處,清潔得非常仔細,老舊的黑漆木柱也用油保養過似的,散發古雅的光澤。連這些小細節都不放過才是完美的住宅。
只聽得見自己踱步的聲音。無風的今天,連樹葉都悄然無聲,坐在庭園邊的那女人自然也不動如山。她仍然戴著臉紗,穿著黑底銀線小袖,坐姿優雅嫻靜,彷彿連她自己是這庭園的一部分。
寶藍色的孔雀展開尾羽,比體長還長的巨大羽毛輕顫搖動,無數藍色的眼注視牠身邊的存在,而牠自己則放眼遠方。
「很美。」高亢柔細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孔雀很美沒錯。第一次聽見那女人說話,與外表相較,她的聲音纖弱且唯唯諾諾。如果只敢表示出這點決心的話便毋須回應。
庭院裡只有那隻開屏的孔雀耀武揚威,不起眼的雌孔雀不知去了哪裡。沒關係,孔雀這種生物,被欣賞的向來是雄性,說到孔雀,也沒人會想到雌孔雀。
就算牠們才是被競逐、被吸引的目標,在人類的目光下也不過是配角。
孔雀闔上尾羽,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般,慢慢踱離走廊邊。一條黑蛇從庭石的另一側蜿蜒滑來,從石塊的陰影中逐漸現形,砂上多了規律的爬行痕跡。黑蛇繞了遠路避過孔雀身旁,謙卑的往庭院的圍牆爬去,找到縫隙鑽了進去。
據說孔雀會吃毒蛇,因此被視為能袪除毒氣或邪惡的生物,但也有人說孔雀只吃剛孵化的幼小毒蛇。眼前這幕是毒蛇畏怖而保全生命嗎?或是互相牽制而讓這場遭遇和平收場呢?隱去身形的蛇已經離開庭院,爬行痕跡是牠曾經出現在庭院裡的唯一證據。庭內的孔雀並不顯得孤單,那頭冠與鮮麗的尾羽像是傲慢軍閥的袍冠,無所不用其極彰顯自身存在。
高牆之內獨居小小一方黃土的獨裁者。看著這美麗的鳥,居然聯想到這無關風雅的彆扭身分。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笑出聲音。
從眼角餘光看見身旁的女人移動了一下,一種聞過但不熟悉的氣味飄來。該是她耐不住性子的時候了。好整以暇的將眼睛閉上調養情緒。
「對不起,讓您來了這樣的地方。」她柔細的聲音有點顫抖。
重新睜開雙眼,直接轉頭看向那女人。她戴著臉紗,看不清她的面貌,遑論表情。幼細的手腕從小袖的袖口中露出,黃白色皮膚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大傷口,綻開的皮肉間滲出白色的血。
這情景可以算是有趣吧。
「不,能看見這麼漂亮的鳥,不能說是沒有收穫。」將目光回投庭院的方向,輕鬆的回答。虛情假意的敷衍裡有多少是真實,連自己都無法估算。面具戴久了就是肉體的一部分,既然是肉體,那麼就是真實的。在回答的這一刻,真心誠意認為自己滿足於欣賞庭院中的孔雀。
「請原諒我。」女人再次道歉。
「孔雀這種動物,向來是雄性比雌性更耀眼。」那雍容華貴的尾羽就在面前,於是張口說出心中第一句話。
過了一陣子,女人才接話:「的確是。您看,昨天的雌孔雀,因為知道您注意到了,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嘆了口氣,她壓低了音量,呢喃:「我也是如此吧。我醜陋的面貌不能出現在您面前。」
她是誰?雖然心裡有模糊的概念,但尚且無法肯定。如果她的目標是這邊的話,那這一塵不染、幾無其他聲響的理想庭院多了一件不該出現的事物:弟弟的身影。
縱使沒有真正出現,卻像是一同生活在這座庭院裡一般。掃過的衣襬、偶爾出現卻又無法詳細記憶的身影,如同池塘反照在天花板上的水光,那臥床病人賴以當作親眼看見戶外風景的飄搖水光。
瞥向那女人的手腕,那流著白色鮮血的傷口邊緣的皮已經乾枯了,這傷口還能再撐多久呢?幾天前就忍著這樣的傷口僵持在這裡也不願意說話嗎?
太有趣了。
「其實,我應該去找您的主人的,但是,果然還是無法靠近。我一廂情願盼望她願意幫我,但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女人悲傷的說。
「後來,不是找弟弟而是找我嗎?」
彷彿沒料到這邊會以這樣簡單的反問接下去,又或者是沒想過該怎麼梳理這思緒,女人遲疑片刻,換上故作堅強的平板聲調:「畢竟是殺母的仇人,無論如何都不甘願。」
那聲音中潛藏某種熟悉的壓抑感,她壓抑住某些東西卻未曾自知,在以意識判斷用什麼文字來言說時,就認為那是不該有的雜質而排除掉。殊不知那雜質可能才是關鍵。
殺母仇人是被她親口說出的關鍵字。原來是她。或者該說,原來是這樣的存在,弟弟或許到現在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怨恨他的對象。
這種矛盾又壓抑的心態實在太耐人尋味了:寧可身體受苦也不願主動求援;既然已經令人困在她的蛛網裡,卻又不發一語,等待受縛者主動詢問。想堅持到什麼時候呢?在被拆穿之前就死去了又如何呢?想要帶著無法得償的宿怨化為塵土嗎?又是為了什麼而來到此地呢?目標是弟弟卻又──
目標是弟弟嗎?為什麼死前想見的是殺母仇人,卻又不靠近他呢?若是想取他性命,連靠近他這點都辦不到的話又能如何呢?有能力靠近這邊的話,靠近弟弟也不是難事才對。那麼就是有什麼理由讓她拒絕靠近他了。
為什麼這女人拒絕靠近弟弟,在這幻象的庭院裡卻看得見他的身影呢?
孔雀鮮豔的尾羽出現在眼角餘光處。
明白了。是那樣的事吧。
這矛盾至死方休。迷戀是世間最為荒唐的事,來得毫無道理,頑強抵抗卻也全都打了折。
「妳還能活到什麼時候?」譏笑般詢問。沒什麼比蜘蛛吐絲卻因此坐困網中更好笑的事了,捕捉獵物用的網最後糾纏住自己,讓自己餓死在網中。自慚形穢的雌孔雀戴上面紗故作矜持,既自卑,卻又認為那是必要的堅持,終究還是無法得到渴求之物。
「快要死了。」女人平靜的回答。
「妳的身體在哪裡?」憑那具瘦弱又受傷的人身來判斷,她已經沒什麼力量了,又多了這幾天以來的消耗,死亡只是會在星期幾發生的問題。
「我在的地方像是家母住過的地方,在深山之中,現在這時節正是漫山遍野的新綠。」
「離這裡不遠對吧。」那形容真是風雅得令人不耐。這附近有這樣的地方嗎?如果不是在這附近,她也不會求援吧。
「是。」
「那麼,我會為妳祈求冥福。失陪了。」是離開這座理想庭院的時候了。閉上雙眼,用試圖入睡的方式將精神打散,如同浸入水中般,聲音與知覺都消失了,身體不斷下沉。
這次睜開眼睛時,眼前是染上微光的天花板,可以想見已破曉的東方天空是無比鮮明的群青色,原因無他,憑藉反照而來的想像永遠最為絢爛。凌晨的低溫環抱在頰側,一旁傳來弟弟熟睡時均勻的呼吸聲。翻身時正好與側睡的弟弟打了照面,他俊秀的臉孔帶著安詳的神色,未受夢魘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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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正是本丸忙碌的時候,審神者用完早餐後,通常會在她的書房裡處理文書工作。
髭切從他所居住的別館來到書房前的過程中,一路上接受到許多敬畏的目光。他被那斷續夢境營造的虛實混淆情景束縛了多久,那些後輩就有多久沒見到他。或許後輩們會懷疑他是否因為被惹惱了而寧願離群索居,無怪乎他們的表情帶有不安。
特地要求會面的髭切獲准在審神者工作時進入書房。當他進到書房時,審神者正坐在堆滿文件的桌前收捲一幅攤開的捲軸,而擔任副手的壓切長谷部坐在另一張桌邊統整長度驚人的表格,看起來無暇理會這邊的動靜。
髭切輕鬆的來到審神者桌前,說:「請准我外出。」
審神者邊為捲軸的繩索打結邊思考。如果只是去外面的街上,並不需要特地來稟告她,況且站在面前的是以行為自在聞名的髭切,他會前來要求,肯定是要去一個特殊的地方,尋求批准的成分比讓她知道他要出門的成分還低。而她也恰好知道他會去哪裡──他總算是發現了或玩夠了。
審神者問:「不帶弟弟去嗎?」
「不了,我想您肯定會有事要吩咐他。」
言下之意便是必須分配事務給膝丸讓他有理由待在本丸裡,而且這點就算在主從兩人之間也不能說破。審神者在心中嘆了口氣。髭切終究還是護著膝丸的,在事件未完結前,他不願讓他最珍視的弟弟知道事情的發展,即使膝丸就是事件的中心也不例外。照他們先前的互動來看,膝丸連這件事發生過都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
審神者在腦海裡搜尋妥當的安排,回答:「讓他替我為藏書室的一批古籍編冊,你覺得他會喜歡這份差事嗎?」
「不錯呢,他今天適合室內的事。」髭切說,神妙的朱色眼眸掃視書房,在審神者的臉孔與長谷部的側影上停留片刻。
「很好。那麼,你要讓我和你一起去嗎?我想瞻仰那位小姐的尊容,這事還是讓我來比較好。」審神者將綁好的卷軸放到收藏用的桐木箱裡。
長谷部注意到這邊在討論的事,他稍微從文書中抬頭,分神傾聽審神者說的話。
「萬分感謝您願意鼎力協助。」意識到這場合不適合說太多私事,髭切溫和的表達退意。
「那麼,你在大門附近等我吧,我必須收拾東西做外出準備呢。」審神者點頭,示意髭切先行離開書房。
髭切離開審神者的書房,靜靜前往本丸大門。今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散落潔白碎雲的天空呈現淺藍色,季節往溫暖的方向前進。
儘管世界上有無數死亡不斷發生,這座本丸裡的眾人卻只專心為眼前的事忙碌著。這片看似平和的溫柔天空之下,正值初春而草木勃發的某處深山中,有隻垂死的土蜘蛛被自己編織的網糾纏,即將死去,而外界無人知曉。
身姿秀麗的白衣刀付喪神朝馬廄走去,吩咐今日輪值馬當番的獅子王協助他牽出代步之用的白毛與青毛,牽到大門邊等待審神者前來。
「要出去嗎?另一匹是給膝丸的?」兩人牽馬行走時,獅子王好奇的問,並把跳上他肩膀的灰黑色生物甩到地上,那隻被稱為鵺的生物跟在兩人後方,一身亂毛隨著步伐而晃動。
「不,我今天作為主上的護衛,要去某個地方。」髭切回答。
「原來是這樣。今天天氣很不錯呢,昨天明明還有點涼的,今天真有那麼點春天的氣氛了。」獅子王愉快的抬頭看向枝椏延伸到門庭上方的樹木,一隻麻雀飛來,停留片刻後再度飛走。
髭切想起夢中那庭院裡的孔雀,既然那庭院是只存在於幻想之中的理想庭院,破除妖異之後就再也無法得見,他為此感到惋惜。不帶一絲戲謔,那庭院可以當作他的避風港,這次陷入網中對他來說簡直是湍流中得以稍歇喘息的石塊。
作為感謝與賞賜,髭切決定就給那作繭自縛的可憐生物些什麼。
審神者從玄關走向大門,她已經換上便於行動的裝束。「你已經到了──連馬都準備好了?」審神者讚嘆髭切的準備竟如此神速,這大大超乎她的意料,她以為髭切對這件事並不上心。
「已經準備好了,那麼,我們走吧。」髭切協助審神者上馬,自己也跨上馬背,向獅子王道別之後,兩匹馬輕快的踏出本丸大門。
下了門外的坡道,審神者領路向市街的反方向前進。
「妳知道她在哪裡嗎?」髭切保持與審神者並行,好奇的詢問。他只靠直覺來判斷夢中的女人應該就在附近,但無法肯定她究竟在哪裡。她住的破屋──應該是間破舊的房屋──座落在景色開闊的原野,這樣的原野在附近到處都是,廣袤的鄉間中要找到一座不知模樣的廢屋,不啻為大海撈針。
「大概心裡有數。」審神者在林間的土路上騎行,不遠處可以看見樹林越發疏落。她話鋒一轉,道:「坦白說,昨天我在別館走廊上遇見你和膝丸之前,就略有感覺了。」
「喔?怎麼說?」
「那是與你們有因緣之物,不會完全被結界擋在外頭。有點像獅子王飼養的鵺,也像是……」審神者說到這裡便沉默了,她沒考慮到說出這比喻會是這麼尷尬的事。
「我的橋姬對吧?」髭切體貼的替她補足下半句。當他說出「我的橋姬」幾個字時,心中充填某種揉合了喜悅與殘虐的情感。
橋姬是曾被髭切斬去手臂的鬼,為了奪回被帶走的手臂,不惜化身為髭切當時主人的乳母模樣欺騙以取回手臂,也因此事件使髭切得了「鬼切」的別名。光是這樣還無法消除她的怨恨,不知如何,橋姬得知了髭切因為與審神者達成協議而取得人身,並知道他就在本丸。
自那時起,髭切每晚都會夢見橋姬。首先是一睡不醒,在夢中與橋姬及不可名狀之物纏鬥,在纏鬥中得勝的髭切展開無窮無盡的報復。
馬蹄的達達聲轉了方向,周圍的景色越來越無人煙,土路登上了緩坡。日正當中的鄉野之間只有主從兩人。
這平靜的原野在日光的照拂下溫暖而富有生機。髭切每晚重複做的夢裡也有著空無一人的山野,然而腳下的不是孕育生命的土壤,而是無數屍骨。那些堆成山脈的屍骨來自同一具軀體:橋姬。
每晚,髭切不斷斬殺著橋姬,並做著難以言喻的暴虐行為。
因此當那個飼養孔雀的美好庭院出現時他幾乎難以察覺自己身在夢境,當發現究竟是何事之後,也為此感到有趣。
坡道邊有一條岔路,審神者指示沿著蜿蜒岔路前進,不久就是下坡,坡底道旁便是一間舊屋。
審神者示意就在此處下馬。待主從兩人將馬繫在道路另一側的樹幹之後,髭切將刀略為出鞘,走在審神者前方以備突發狀況。
廢屋內有股惡臭,審神者劇烈咳嗽並掏出符咒使那股氣味逐漸消散。土間內空無一物,兩人朝深處走去,廢屋的屋頂破了個洞,陽光就從上頭照射下來,不久之前下過雨,因此地上還有些積水,與灰塵混在一起形成了類似泥濘的物質。
有一間房間沒有紙門,進去發現極為老舊的家具還放在裡頭。坐墊已經破損到看不清原本是什麼顏色的,從縫線的地方裂開。除此之外,尚有一張沾了蜘蛛網的屏風在角落,髭切靠近察看,屏風上畫的是一對孔雀,那藍綠色尾羽已經褪色,但尚且能夠想見這扇屏風嶄新時色澤必定相當華麗。
「是孔雀。」髭切喃喃自語。
審神者停下腳步細看,她皺了皺眉,不多加評論。這房間中除了家具之外還有一些動物的骨頭,她不慎踩碎了某種囓齒類動物的頭骨,歉意與噁心相混著衝出來。她需要冷靜點才能為接下來的工作做準備。
這房間還有另一邊缺了紙門,能夠通往其他房間,在這一邊,審神者就看見那龐大的生物堆積在室內。
髭切也看見那巨大的生物,他呵呵笑了幾聲,逕自趨前,審神者跟在他後方。
最裡頭的房間中,一隻尺寸猶如小象般的蜘蛛才剛死去,沉重的身軀壓斷了它數隻腳,斷折處流出白色的血,流倘在地並形成白色的水窪,手掌大的漆黑眼睛反照著房間中的事物及趨前查看的刀付喪神臉孔。這房間的地上散落動物的頭骨,粗略檢視一番,沒有看見人類的頭顱,全是動物的。
「真是可憐。」審神者閉上雙眼。「在膝丸得到『蜘蛛切』這別名的那次,有些小土蜘蛛逃走了吧,她就是那幾隻小蜘蛛的其中之一。」
「是呢。」髭切點頭附和。
主從兩人佇立在土蜘蛛的屍體前,審神者突然轉變話題:「髭切,你還記得你獲得人身那瞬間的感覺嗎?」
「記不清楚了。就跟夢一樣吧,做著夢的時候感覺不到自己正在做夢,醒過來的那刻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做夢。」
「你是做著刀的夢的人,還是做著人的夢的刀呢?」
「這我倒很肯定,是做著人的夢的刀。髭切、鬼切、獅子之子,還有……友切,無論我被怎麼稱呼,我都是我,無論是刀身是人身,我仍然是我。」
「你很幸運。」
「何出此言?」髭切輕輕以腳尖踢開一枚老鼠頭骨。
「土蜘蛛啊──這位小姐的母親,或她的外婆,或是她外婆的母親──是被土蜘蛛、土蜘蛛的叫著,然後在某一天忽然變成土蜘蛛的。」審神者意味深長的望了髭切一眼,眼神在他臉上停留片刻,隨即轉向來時路。
「變成土蜘蛛之後,沒有忘記自己是誰,卻說服不了自己。或受限於名稱,或受限於外表,既想生存又恨著醜惡的外貌與習性,更恨被迫收下醜陋身體與習性的這份詛咒啊。」審神者看向上一間房間,那扇屏風面對這裡,她看得見屏風上那對孔雀。雄孔雀的藍綠色尚且可見,褐色的雌孔雀已經與發黃的屏風底色相混,幾乎看不見了。
審神者將身體轉回來,在房間裡踱步。在土蜘蛛屍身附近的牆上發現一隻蟄伏不動的黑色蜘蛛,只有巴掌大。審神者從行囊中取出一個透明盒子,將毫不掙扎的蜘蛛捉進盒中。
「像她這樣的大妖怪,死了之後總會留下什麼。這個我就帶回去做式神了,你可別阻止我。」審神者將裝有蜘蛛的玻璃盒放回行囊內,轉身便走。
為了確認屋內還有什麼樣的東西,審神者與髭切走了另一條路。這條路經過屋子的一方庭院,庭院裡是一片黃土,上頭長滿雜草,支持屋頂的黑漆木柱在漆的保護下尚未受蟲蛀腐朽。
這場景對髭切而言很熟悉,裡頭有他見過的元素。他沒把這種心情告訴審神者,溫順的跟在她身後走出廢屋。
土蜘蛛是會帶來瘟疫的妖怪,牠的屍體也是。為了防止瘟疫散播,審神者以法術在廢屋上點火,讓巨大土蜘蛛的遺體、她的痛苦與矛盾、繪有孔雀的屏風、無數動物骨骼、荒蕪的庭院全都隨著火燄被毀滅。
審神者注視熊熊烈火,站在她身旁的髭切忽然開口:「主上,剛才那些動物的骨頭裡面,有什麼動物?」
被這奇妙的問題勾起好奇心,審神者半是整理情緒半是回應髭切的問題,道:「土蜘蛛會吃些什麼呢?老鼠、兔子、小鳥?剛才那裡確實沒有人類的骨頭,看來她對自己母親誘騙人來吃的行為很介意啊……」
「妳覺得裡面有蛇嗎?」髭切強硬的打斷審神者的猜測。
「不知道,或許有吧?」
「我敢向妳保證,裡面一條蛇都沒有。」髭切愉快的咧開笑容,尖銳的犬齒稍微露了出來,牙齒潔白的表面反射燃燒火光。
End
在源氏兄弟實裝沒多久就浮現的靈感,一直擱置到現在才有時間把它寫完。
這裡的膝丸斬土蜘蛛是參考土蜘蛛草紙繪卷的版本。
雖然故事已經寫得很白了,但還是把一些象徵意味的東西在這裡揭露:孔雀象徵華麗驕傲的男性。妖怪土蜘蛛的來源,有一說是古代一些母系制度氏族在併吞、融合的過程中,作為朝廷的敵人而被醜化為妖怪。